第74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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應楓的老家離南安很近, 坐高鐵只需二十五分鐘。
開車的話，若是坐長途大巴需要一個半小時。他們自己開車去, 則只需一個小時。所以，很快，快到應楓都來不及平覆心情，他們的車子便停到應楓養父養母家的樓下。
他們沒有急著上去，畢竟有金澍在, 他們在等天黑。
等待的過程中, 應楓又開始緊張。他緊張得甚至忘了說話，他緊盯著車外的小區看。自從他出櫃後，他再也沒有回來過，剛好也是八年。
八年過去, 原本還算新的小區變舊許多, 小區內種植的小樹苗已長高成樹。
臨近過年，小區內的涼亭幾角掛著紅色燈籠。趁夜色還未至，匆匆而歸的人們, 面上帶笑, 手上都拎得滿滿當當, 顯然就是年貨。有些人, 還是應楓認識的。老人變得更老，小孩子長高了。應楓開始還看得忐忑, 看到後來, 他幾乎是將臉貼在車窗上在往外看。
金貝貝好奇看他, 還想說話, 金澍及時朝他搖頭。貝貝伸手捂住自己的嘴，乖乖點頭，靠在阿姨懷裏玩他的小汽車。
應楓看得太忘我，直到小區內的燈忽然一同亮起，他才驚覺，天黑了。
他也才想起來，他一直忽略了車內的金澍和貝貝。他著急回頭看金澍，可他剛回頭，又趕緊再轉身往外看去。他再度貼在車窗戶上，緊緊盯著車外一個騎車駛來的女孩子。他的手甚至也貼在玻璃上，眼睜睜地看著女孩騎車經過他們的車子，再將車子騎進地下車庫。
他深吸一口氣，回頭看金澍，小聲道：“我妹妹……她長大了。”
他臉上既有感動，又有難過。
八年不見，小妹妹長大了，變成漂亮女孩。八歲的小孩雖已能記事，可到底是小孩子，八年過去，她還記得他嗎？
就是這個時候，他忽然不敢再上樓。
與其接受過於殘酷的現實，還不如直接不見。
“天黑了，我們上去吧。”
金澍的聲音令他回神，他再小聲道：“要不……我們還是回去吧……”
“來都來了。”金澍朝他笑，似是想令他放松。
可他真的放松不來！
金澍已轉身對阿姨道：“阿姨，我和楓楓上去，你陪金貝貝在車裏。”阿姨點頭，他再對貝貝道，“你聽話。”
金貝貝撅嘴道：“貝貝也想看楓楓爸爸的爸爸媽媽。”
“你聽話，就下來抱你。”
“貝貝聽話！”
金澍伸手到後面，摸摸他的頭，隨後便去解開應楓的安全帶。應楓一動不動，金澍倒是戴上羽絨服的帽子，打開車門下車，繞到應楓那邊，拉他下車。
“別上去了吧……”應楓是真怕再被打出來啊！他被打就算了，金澍還在呢。
“有我在，怕什麽？”
“我……”
金貝貝伸出小手拍拍他的手：“楓楓爸爸不怕呀！有爸爸在！”
“……”應楓到底還是走出車子，連貝貝都在安慰他，再不下車實在是丟人。
金澍從後備箱內拿出茶、酒這樣的上門見“老丈人”的標配，又拎出幾個紙袋子，裏頭是些女式服裝與包包。後備箱內還有很多，金澍的意思是，稍後再都搬上去。
應楓心中腹誹，不被打出來就不錯了，怎麽稍後再搬上去啊！
他跟著金澍上樓，金澍還戴了口罩，畢竟樓中有攝像頭。
應楓因緊張而有些悶悶不樂，從電梯出來後，又頓住腳步，再可憐看金澍：“還是別去了吧……好不好……我緊張……”
“我在啊。”
“就是因為你在啊！”應楓跺腳，“打你怎麽辦！”
金澍笑：“那就打。”
“怎麽能被打！回家吧！”應楓說完，回身就要溜，他已經伸手去按電梯。金澍手上都是東西，攔不住他，恰好電梯就停在眼前。“叮”地一聲，電梯門打開，應楓頓住腳步。
應楓的養母顯然也沒想到能見到八年未見的他。
她也頓在電梯裏，看向二十六歲的應楓，面上難掩驚訝之色，還有一些如何也收不回去的驚喜。
電梯的門都快要再關上了，應楓才先回神，並道：“阿姨……”
養母也回神，先走出電梯。不可避免地，她也瞧見了個子過高，就站在他身旁的金澍。立刻，她猜到他是應楓的那個男朋友，只是不知為啥還戴著個口罩。她擡頭看了眼金澍，這個子還真高啊。
金澍直接道：“阿姨您好。”
“你好。”養母還算鎮定，她再看應楓，“來了怎麽不敲門啊？你叔叔和妹妹都在呢。”
“……”應楓低頭。
養母上前幾步，走到門前開門，回身道：“進來吧。”
“……”應楓不敢上前，金澍用手臂攬住他的肩膀，將他拖進去。養母將手中東西放到玄關處，找出兩雙拖鞋放到地上，說道：“換吧。”
“謝謝。”金澍也將手中東西都放到門內的地上，他蹲下來給應楓解鞋帶。
其實應楓往常也沒要金澍給他脫過鞋，畢竟他舍不得啊。但他現在很緊張，也沒顧得上拒絕。金澍給他脫鞋，他就乖乖任脫。他看向養母，養母則是低頭看金澍給他脫鞋，看得眉頭緊皺。應楓又有些緊張，哪料養母再擡頭，看他嘆了口氣。
“……”應楓的雙腳踩進拖鞋中。
金澍自己也換了鞋。
養母問：“小夥子怎麽稱呼？”
“阿姨，我姓金。”
“小金啊，口罩摘了吧，和楓楓去洗個手，我進去叫他叔叔、妹妹。”
“謝謝。”金澍說完，強拉應楓，另一只手正好去摘自己的口罩。
正在此時，客廳中走來一個女孩，她問道：“媽媽，你跟誰說話？家裏來客人了？啊————————啊！！！！！”
“……”養母和應楓都被嚇到了。
金澍剛好摘下口罩，與應楓的妹妹對視。
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！！！”女孩還在叫，叫得養母也回頭看金澍。這麽一看，她也楞住了，這不是女兒房內墻上海報裏那人嗎？
她再趕緊看應楓，這真的是應楓的男朋友？！
金澍朝妹妹笑：“你好。”
“金，金——啊！！！！！”女孩子在原地直跳，眼淚噴湧而出，她哭道，“我見到我哥哥了！！！”
真·哥哥·應楓知道，這個哥哥不是指他……
所以他們雖然八年沒見，還是有共同點的？
應楓好想再捂臉。
多虧妹妹這樣的神來之筆，應楓終於不再緊張。
他和金澍一起去洗了手，金澍再將門邊的禮物提過來，兩人一同坐在客廳的沙發上。書房內用電腦鬥地主的養父也走了出來，坐在兩人對面。
養父是在機關單位坐辦公室的，坐了一輩子的辦公室，年輕時候也有過激情。但他性格過於剛直，肯定是爬不上去的。如今年紀大了，也不再惦記其他，臉上的嚴肅反而少了。尤其八年未見，養父竟是變得柔和許多，甚至已戴上老花鏡。
他坐到他們對面，摘下老花鏡，應楓莫名有些難過，叔叔也老了。
盡管如此，他看到養父，還是能立刻想到當年那副被他氣到，打他的模樣。他依然有些氣短，金澍伸手從他背後輕輕拍他。
金澍朝應楓的養父養母和妹妹笑道：“叔叔阿姨，妹妹，你們好。我是金澍，是楓楓的男朋友。”
叔叔阿姨沈默，妹妹捧著臉什麽話都聽不到，光是看著金澍，她又要哭了。
金澍再道：“八年前我就已經和他認識，因為一些陰差陽錯，我們倆去年才在一起。也是最近，我才知道當年的事。當年他出櫃是為我，當年也是我辜負了他。”
“不，不是！”應楓趕緊否認。
金澍拉拉他的手，繼續道：“他這麽多年其實一直很惦記你們，但他也很怕令你們失望。叔叔阿姨，你們在楓楓很小的時候帶他回家，照顧他，給他一切。你們一定也很愛他，當年在他出櫃時那般，想必也是愛之深，才會責之切。
如今，楓楓特別優秀，在很好的學校做老師，領導們都很喜歡他，他沒有令你們失望。他喜歡同性，並沒有錯。而我，雖然因為職業有些特殊，不能告訴所有人他與我的關系。但我不會讓他受一點委屈，我也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他，照顧他的生活。我更是早就預備和他一起生活一輩子的。希望叔叔阿姨你們放心，更希望叔叔阿姨能夠原諒他小時候的倔強。”
金澍這話說得太直白了。
總而言之就是，應楓沒有錯，應楓往後有他，什麽也不用擔心，會過得很好。應楓真的很愛你們，希望你們能原諒他。
但他說的時候，滿臉剛好的笑容，聲音很溫和，語速也慢。
說出來，一點兒也沒有咄咄逼人之感，分寸拿捏得很到位，特別真誠。
妹妹人小，聽不出來，她只是捧臉盯著金澍發呆。
叔叔阿姨都能聽出金澍話中的意思，他們對視一眼。
金澍再道：“楓楓當年的倔強是因為我，我也要為此跟叔叔阿姨道歉。但是他從來沒有變過，他也沒有給你們丟臉，他一直是那個很努力，很樂觀、積極向上，也很愛你們的應楓。”
聽到這句話，應楓眼巴巴地看向養父養母。
是的，他沒有給叔叔阿姨丟臉！
當年出櫃時，叔叔說他“丟臉”，他一直記得很清楚。
養父養母對視過後，養父長嘆口氣。
他看向應楓：“當年打你，是打得太重了。”
“沒，沒有……”應楓沒想到養父這樣的人，會與他說這樣的話。養父脾氣很倔，這也算是給了彼此一個臺階，他喃喃道，“一點兒也不重。”
養父又道：“說實在的，我們家是普通人家。我和你阿姨接你回來的時候就告訴你，做人要實在，要對得起自己。是啊，時代總是在進步的。我是老思維，怕是改不了了。但只要你認為是對得起自己的，那你就一直走下去吧。”他又看了金澍一眼，“也實在是沒想到你會和這樣的人在一起，罷了。我們不是你的親生父母，不能凡事都替你做決定，也只求問心無愧。看到你過得好，我們也能放下心來。”
養父再嘆氣，起身道：“留家裏吃頓飯吧，估計留你們住，你們也是不願意的。我去旁邊超市再買些菜。”
說罷，養父出門去買菜。
應楓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，害怕自己又要哭。
他是真的把養父養母當作親生父母的。
金澍把禮物給養母，養母沒推辭，全都收下來。妹妹也終於鎮定下來，但依舊盯著金澍看。
養母叫應楓去臥室說話，金澍看他一眼，索性留下來陪他的妹妹說話。
關上臥室的門，應楓見到和八年前一樣的家具與擺放，眼神微怔。
養母叫他坐下，對他嘆道：“我看到他幫你換鞋，就知道他是真的喜歡你，也是真對你好。”
“……”應楓不好意思地低頭。
“也沒什麽好說的。當年我罵過你死倔，現在兩人好，那就好。他是個厲害人，長得帥，又是大明星，剛剛那席話說得很有氣勢，也很有分寸。”
“阿姨，對不起，他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“對不起什麽呀。我知道，他是為了維護你，我們到底只是你的養父養母——”
應楓擡頭看她，格外認真地說：“阿姨，你知道，我從來也不只是把你們當作我的養父和養母。”
“你啊，唉——他是個厲害人，我也沒有什麽不放心的。找對象，要麽就幹脆找個軟和的，自己好拿捏。要麽就找個特厲害的，太厲害了，自己雖然就被拿捏，但別人不也就不敢拿捏你了？我看你們倆這樣挺好，你一向有些迷糊，做事又容易沖動，有他幫你看著也好。話雖如此，我也實在是沒有想到你的對象是這樣的人。”
“阿姨，他真的很好的……”
“你那時候還小，我是很對你失望。你叔叔也說了，時代在進步，這些年，我們也不是沒看到進步。就我們家樓下的劉叔叔，你還記得？”
應楓點頭。
“他女兒喜歡女孩子，他們倆不答應，女兒死活要跳樓。幸好他們家就在二樓！”養母說得心有戚戚焉，“也是那天，我發現你叔叔開始後悔了。”
“阿姨……”
“就這樣吧。挺好。既然是你當年喜歡的人，你們終於在一起。你為他跟我們出櫃，被你叔叔打，這麽多年不聯系。他這樣的人對你好，是應當的，你應得的。真的挺好。”養母說完，再嘆了口氣，她起身出去拿東西，再回來，手裏便多了個紅包，遞給應楓，“原本想著給你攢房子，娶老婆的。錢一直存著。如今你也不用了，他有錢，估計也看不上咱家這點。這是我一直放著，預備你帶女朋友上門時給的。給你買房子的錢，就留給你妹妹出國上學花吧。”
養母將紅包塞給他：“拿著。”
“不，不能要！”
“拿著吧。我們也沒什麽其他的能給你。”
應楓特別自責，養父養母真心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來對待。
“阿姨……”他擡頭看阿姨，輕輕叫了一聲。
養母是外柔內剛的人，見他這般，也不由低頭，半晌擡手抹了抹眼睛，說道：“別怪我們。這些年，我們也很想你，你剛走的那一年裏，你妹妹做夢也在叫‘哥哥’。你剛來家裏時，我們知道你很怕，我和你叔叔說會一輩子對你好。我們既然把你帶回來，就要對你負責。我們不是什麽時髦的人，當時也實在無法理解你喜歡男孩子這件事。你叔叔打你，打得太重了。”
應楓的眼圈跟著紅了。
“我和你叔叔生不了孩子，是把你當親兒子待的。後來好不容易試管嬰兒有了你妹妹，我們也沒想過拋開你，我們盼望你成才……”養母到底還是說哭了，且哭得泣不成聲。
“阿姨，對不起，對不起，是我當年做錯了。”
養母又抹了一次眼淚，搖頭：“我們盼望你成才，不理解你那時的行為，才會對你失望。小金說得對，你沒有令我們失望。”
應楓也哭了，伸手直接用袖子擦眼淚，兩人對坐一起哭。
直哭到養父買了菜回來，看不過去，才敲門把他們叫出去。
養母去廚房的水池裏洗臉，應楓到洗手間洗臉，他哭得臉都僵了，金澍用毛巾沾了水給他擦臉，再用幹毛巾給他把水都擦幹凈。擦幹後，金澍捧住他的臉，親他一口。
他才回過神，擡頭看金澍，低聲道：“剛剛跟阿姨說了很多，看到阿姨哭，有些難過，眼淚忍不住，我沒事的。”
“嗯。”金澍抱住他，安撫地拍他的後背。
“要把貝貝抱上來嗎？”
“好。”
金澍給阿姨打了電話，阿姨把貝貝抱上樓來。
養母哭了一場也有些尷尬，當年打人如今終於選擇原諒的養父其實也尷尬。金貝貝這個時候出現，饒是他們倆，眼睛也睜大了。
養父養母生孩子不順，領養應楓，年近四十才得一女，自然是很喜歡小孩子的。
更何況又是金貝貝這樣的小孩子，他一上來，見到養父養母便甜甜道：“爺爺好呀，奶奶好呀！”
甜得他們倆對視一眼，一時既想抱他，又想摸摸他的臉，還想給他拿糖吃，總之是忙得不知先做哪個好了。還是金貝貝主動撲到養母懷裏，喜得養母立時就笑了。金貝貝說著甜甜的話，趴在她肩膀上，朝應楓眨眼睛。
應楓也被他逗笑了。
難怪，金澍有時會說他是“壞孩子”。
這個壞當然不是指真壞。
而是金貝貝太可愛、太聰明了，太知道如何討人喜歡。
連上阿姨，晚上七個人一起熱熱鬧鬧地吃了飯。有金貝貝在其中，養父養母話都多了不少，甚至開口留他們在家住一晚。
應楓本想拒絕，倒是金澍直接應了下來。
應楓詫異看他，他拉了拉應楓的手。
後來趁金澍去房間內接電話，應楓趕緊跟進去，打完電話後，他急急道：“你不用為我這樣啊！不用留下來住的，床太小了，我們直接回家好了。”
“沒關系。”
“還是回去吧。”應楓雖然也想留下來多待一天，畢竟多年沒有回來。但是金澍不可能去住酒店的，家中他臥室內的床是單人床，金澍睡得肯定不舒服。
“多待一天，明天我們去看看你爺爺。”
“……”
金澍揪揪他的臉，朝他一笑，走出臥室繼續和養父養母他們聊天。
應楓獨自留在房中，心中又滿得說不出話，他沒想到金澍連這個都記得。
晚上，阿姨出去住酒店，他們一家三口留在家裏睡覺。
金貝貝興奮地在楓楓爸爸小時候睡過的床上蹦了好一會兒，乖乖躺下來聽應楓講故事。床靠墻擺放，貝貝貼墻睡，應楓睡中間，金澍睡在最外側。故事還沒講完，貝貝便漸漸睡著，睡成可愛的小金豬。睡沈後，應楓不再講故事，而是靜悄悄地轉身，與金澍臉貼臉。
他伸手抱住金澍，往金澍懷中又靠了靠。
他輕聲道：“老公。”
“嗯？”
“我好愛你啊。”
金澍輕聲笑。
應老師原本是想說“謝謝”，謝謝金澍圓他八年的夢，謝謝金澍給他勇氣回家，謝謝金澍陪他躺在他小時候的床上，謝謝……有很多很多。
多到謝不完，而他們之間，早就無需“謝謝”兩個字。
除了“謝謝”之外，最想說什麽？
說完此刻最想說的話，表白完，應楓便在金澍懷中甜甜睡著。
忐忑漂浮八年的部分難言心情，終於穩穩落回平靜海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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開車的話，若是坐長途大巴需要一個半小時。他們自己開車去, 則只需一個小時。所以，很快，快到應楓都來不及平覆心情，他們的車子便停到應楓養父養母家的樓下。
他們沒有急著上去，畢竟有金澍在, 他們在等天黑。
等待的過程中, 應楓又開始緊張。他緊張得甚至忘了說話，他緊盯著車外的小區看。自從他出櫃後，他再也沒有回來過，剛好也是八年。
八年過去, 原本還算新的小區變舊許多, 小區內種植的小樹苗已長高成樹。
臨近過年，小區內的涼亭幾角掛著紅色燈籠。趁夜色還未至，匆匆而歸的人們, 面上帶笑, 手上都拎得滿滿當當, 顯然就是年貨。有些人, 還是應楓認識的。老人變得更老，小孩子長高了。應楓開始還看得忐忑, 看到後來, 他幾乎是將臉貼在車窗上在往外看。
金貝貝好奇看他, 還想說話, 金澍及時朝他搖頭。貝貝伸手捂住自己的嘴，乖乖點頭，靠在阿姨懷裏玩他的小汽車。
應楓看得太忘我，直到小區內的燈忽然一同亮起，他才驚覺，天黑了。
他也才想起來，他一直忽略了車內的金澍和貝貝。他著急回頭看金澍，可他剛回頭，又趕緊再轉身往外看去。他再度貼在車窗戶上，緊緊盯著車外一個騎車駛來的女孩子。他的手甚至也貼在玻璃上，眼睜睜地看著女孩騎車經過他們的車子，再將車子騎進地下車庫。
他深吸一口氣，回頭看金澍，小聲道：“我妹妹……她長大了。”
他臉上既有感動，又有難過。
八年不見，小妹妹長大了，變成漂亮女孩。八歲的小孩雖已能記事，可到底是小孩子，八年過去，她還記得他嗎？
就是這個時候，他忽然不敢再上樓。
與其接受過於殘酷的現實，還不如直接不見。
“天黑了，我們上去吧。”
金澍的聲音令他回神，他再小聲道：“要不……我們還是回去吧……”
“來都來了。”金澍朝他笑，似是想令他放松。
可他真的放松不來！
金澍已轉身對阿姨道：“阿姨，我和楓楓上去，你陪金貝貝在車裏。”阿姨點頭，他再對貝貝道，“你聽話。”
金貝貝撅嘴道：“貝貝也想看楓楓爸爸的爸爸媽媽。”
“你聽話，就下來抱你。”
“貝貝聽話！”
金澍伸手到後面，摸摸他的頭，隨後便去解開應楓的安全帶。應楓一動不動，金澍倒是戴上羽絨服的帽子，打開車門下車，繞到應楓那邊，拉他下車。
“別上去了吧……”應楓是真怕再被打出來啊！他被打就算了，金澍還在呢。
“有我在，怕什麽？”
“我……”
金貝貝伸出小手拍拍他的手：“楓楓爸爸不怕呀！有爸爸在！”
“……”應楓到底還是走出車子，連貝貝都在安慰他，再不下車實在是丟人。
金澍從後備箱內拿出茶、酒這樣的上門見“老丈人”的標配，又拎出幾個紙袋子，裏頭是些女式服裝與包包。後備箱內還有很多，金澍的意思是，稍後再都搬上去。
應楓心中腹誹，不被打出來就不錯了，怎麽稍後再搬上去啊！
他跟著金澍上樓，金澍還戴了口罩，畢竟樓中有攝像頭。
應楓因緊張而有些悶悶不樂，從電梯出來後，又頓住腳步，再可憐看金澍：“還是別去了吧……好不好……我緊張……”
“我在啊。”
“就是因為你在啊！”應楓跺腳，“打你怎麽辦！”
金澍笑：“那就打。”
“怎麽能被打！回家吧！”應楓說完，回身就要溜，他已經伸手去按電梯。金澍手上都是東西，攔不住他，恰好電梯就停在眼前。“叮”地一聲，電梯門打開，應楓頓住腳步。
應楓的養母顯然也沒想到能見到八年未見的他。
她也頓在電梯裏，看向二十六歲的應楓，面上難掩驚訝之色，還有一些如何也收不回去的驚喜。
電梯的門都快要再關上了，應楓才先回神，並道：“阿姨……”
養母也回神，先走出電梯。不可避免地，她也瞧見了個子過高，就站在他身旁的金澍。立刻，她猜到他是應楓的那個男朋友，只是不知為啥還戴著個口罩。她擡頭看了眼金澍，這個子還真高啊。
金澍直接道：“阿姨您好。”
“你好。”養母還算鎮定，她再看應楓，“來了怎麽不敲門啊？你叔叔和妹妹都在呢。”
“……”應楓低頭。
養母上前幾步，走到門前開門，回身道：“進來吧。”
“……”應楓不敢上前，金澍用手臂攬住他的肩膀，將他拖進去。養母將手中東西放到玄關處，找出兩雙拖鞋放到地上，說道：“換吧。”
“謝謝。”金澍也將手中東西都放到門內的地上，他蹲下來給應楓解鞋帶。
其實應楓往常也沒要金澍給他脫過鞋，畢竟他舍不得啊。但他現在很緊張，也沒顧得上拒絕。金澍給他脫鞋，他就乖乖任脫。他看向養母，養母則是低頭看金澍給他脫鞋，看得眉頭緊皺。應楓又有些緊張，哪料養母再擡頭，看他嘆了口氣。
“……”應楓的雙腳踩進拖鞋中。
金澍自己也換了鞋。
養母問：“小夥子怎麽稱呼？”
“阿姨，我姓金。”
“小金啊，口罩摘了吧，和楓楓去洗個手，我進去叫他叔叔、妹妹。”
“謝謝。”金澍說完，強拉應楓，另一只手正好去摘自己的口罩。
正在此時，客廳中走來一個女孩，她問道：“媽媽，你跟誰說話？家裏來客人了？啊————————啊！！！！！”
“……”養母和應楓都被嚇到了。
金澍剛好摘下口罩，與應楓的妹妹對視。
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！！！”女孩還在叫，叫得養母也回頭看金澍。這麽一看，她也楞住了，這不是女兒房內墻上海報裏那人嗎？
她再趕緊看應楓，這真的是應楓的男朋友？！
金澍朝妹妹笑：“你好。”
“金，金——啊！！！！！”女孩子在原地直跳，眼淚噴湧而出，她哭道，“我見到我哥哥了！！！”
真·哥哥·應楓知道，這個哥哥不是指他……
所以他們雖然八年沒見，還是有共同點的？
應楓好想再捂臉。
多虧妹妹這樣的神來之筆，應楓終於不再緊張。
他和金澍一起去洗了手，金澍再將門邊的禮物提過來，兩人一同坐在客廳的沙發上。書房內用電腦鬥地主的養父也走了出來，坐在兩人對面。
養父是在機關單位坐辦公室的，坐了一輩子的辦公室，年輕時候也有過激情。但他性格過於剛直，肯定是爬不上去的。如今年紀大了，也不再惦記其他，臉上的嚴肅反而少了。尤其八年未見，養父竟是變得柔和許多，甚至已戴上老花鏡。
他坐到他們對面，摘下老花鏡，應楓莫名有些難過，叔叔也老了。
盡管如此，他看到養父，還是能立刻想到當年那副被他氣到，打他的模樣。他依然有些氣短，金澍伸手從他背後輕輕拍他。
金澍朝應楓的養父養母和妹妹笑道：“叔叔阿姨，妹妹，你們好。我是金澍，是楓楓的男朋友。”
叔叔阿姨沈默，妹妹捧著臉什麽話都聽不到，光是看著金澍，她又要哭了。
金澍再道：“八年前我就已經和他認識，因為一些陰差陽錯，我們倆去年才在一起。也是最近，我才知道當年的事。當年他出櫃是為我，當年也是我辜負了他。”
“不，不是！”應楓趕緊否認。
金澍拉拉他的手，繼續道：“他這麽多年其實一直很惦記你們，但他也很怕令你們失望。叔叔阿姨，你們在楓楓很小的時候帶他回家，照顧他，給他一切。你們一定也很愛他，當年在他出櫃時那般，想必也是愛之深，才會責之切。
如今，楓楓特別優秀，在很好的學校做老師，領導們都很喜歡他，他沒有令你們失望。他喜歡同性，並沒有錯。而我，雖然因為職業有些特殊，不能告訴所有人他與我的關系。但我不會讓他受一點委屈，我也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他，照顧他的生活。我更是早就預備和他一起生活一輩子的。希望叔叔阿姨你們放心，更希望叔叔阿姨能夠原諒他小時候的倔強。”
金澍這話說得太直白了。
總而言之就是，應楓沒有錯，應楓往後有他，什麽也不用擔心，會過得很好。應楓真的很愛你們，希望你們能原諒他。
但他說的時候，滿臉剛好的笑容，聲音很溫和，語速也慢。
說出來，一點兒也沒有咄咄逼人之感，分寸拿捏得很到位，特別真誠。
妹妹人小，聽不出來，她只是捧臉盯著金澍發呆。
叔叔阿姨都能聽出金澍話中的意思，他們對視一眼。
金澍再道：“楓楓當年的倔強是因為我，我也要為此跟叔叔阿姨道歉。但是他從來沒有變過，他也沒有給你們丟臉，他一直是那個很努力，很樂觀、積極向上，也很愛你們的應楓。”
聽到這句話，應楓眼巴巴地看向養父養母。
是的，他沒有給叔叔阿姨丟臉！
當年出櫃時，叔叔說他“丟臉”，他一直記得很清楚。
養父養母對視過後，養父長嘆口氣。
他看向應楓：“當年打你，是打得太重了。”
“沒，沒有……”應楓沒想到養父這樣的人，會與他說這樣的話。養父脾氣很倔，這也算是給了彼此一個臺階，他喃喃道，“一點兒也不重。”
養父又道：“說實在的，我們家是普通人家。我和你阿姨接你回來的時候就告訴你，做人要實在，要對得起自己。是啊，時代總是在進步的。我是老思維，怕是改不了了。但只要你認為是對得起自己的，那你就一直走下去吧。”他又看了金澍一眼，“也實在是沒想到你會和這樣的人在一起，罷了。我們不是你的親生父母，不能凡事都替你做決定，也只求問心無愧。看到你過得好，我們也能放下心來。”
養父再嘆氣，起身道：“留家裏吃頓飯吧，估計留你們住，你們也是不願意的。我去旁邊超市再買些菜。”
說罷，養父出門去買菜。
應楓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，害怕自己又要哭。
他是真的把養父養母當作親生父母的。
金澍把禮物給養母，養母沒推辭，全都收下來。妹妹也終於鎮定下來，但依舊盯著金澍看。
養母叫應楓去臥室說話，金澍看他一眼，索性留下來陪他的妹妹說話。
關上臥室的門，應楓見到和八年前一樣的家具與擺放，眼神微怔。
養母叫他坐下，對他嘆道：“我看到他幫你換鞋，就知道他是真的喜歡你，也是真對你好。”
“……”應楓不好意思地低頭。
“也沒什麽好說的。當年我罵過你死倔，現在兩人好，那就好。他是個厲害人，長得帥，又是大明星，剛剛那席話說得很有氣勢，也很有分寸。”
“阿姨，對不起，他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“對不起什麽呀。我知道，他是為了維護你，我們到底只是你的養父養母——”
應楓擡頭看她，格外認真地說：“阿姨，你知道，我從來也不只是把你們當作我的養父和養母。”
“你啊，唉——他是個厲害人，我也沒有什麽不放心的。找對象，要麽就幹脆找個軟和的，自己好拿捏。要麽就找個特厲害的，太厲害了，自己雖然就被拿捏，但別人不也就不敢拿捏你了？我看你們倆這樣挺好，你一向有些迷糊，做事又容易沖動，有他幫你看著也好。話雖如此，我也實在是沒有想到你的對象是這樣的人。”
“阿姨，他真的很好的……”
“你那時候還小，我是很對你失望。你叔叔也說了，時代在進步，這些年，我們也不是沒看到進步。就我們家樓下的劉叔叔，你還記得？”
應楓點頭。
“他女兒喜歡女孩子，他們倆不答應，女兒死活要跳樓。幸好他們家就在二樓！”養母說得心有戚戚焉，“也是那天，我發現你叔叔開始後悔了。”
“阿姨……”
“就這樣吧。挺好。既然是你當年喜歡的人，你們終於在一起。你為他跟我們出櫃，被你叔叔打，這麽多年不聯系。他這樣的人對你好，是應當的，你應得的。真的挺好。”養母說完，再嘆了口氣，她起身出去拿東西，再回來，手裏便多了個紅包，遞給應楓，“原本想著給你攢房子，娶老婆的。錢一直存著。如今你也不用了，他有錢，估計也看不上咱家這點。這是我一直放著，預備你帶女朋友上門時給的。給你買房子的錢，就留給你妹妹出國上學花吧。”
養母將紅包塞給他：“拿著。”
“不，不能要！”
“拿著吧。我們也沒什麽其他的能給你。”
應楓特別自責，養父養母真心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來對待。
“阿姨……”他擡頭看阿姨，輕輕叫了一聲。
養母是外柔內剛的人，見他這般，也不由低頭，半晌擡手抹了抹眼睛，說道：“別怪我們。這些年，我們也很想你，你剛走的那一年裏，你妹妹做夢也在叫‘哥哥’。你剛來家裏時，我們知道你很怕，我和你叔叔說會一輩子對你好。我們既然把你帶回來，就要對你負責。我們不是什麽時髦的人，當時也實在無法理解你喜歡男孩子這件事。你叔叔打你，打得太重了。”
應楓的眼圈跟著紅了。
“我和你叔叔生不了孩子，是把你當親兒子待的。後來好不容易試管嬰兒有了你妹妹，我們也沒想過拋開你，我們盼望你成才……”養母到底還是說哭了，且哭得泣不成聲。
“阿姨，對不起，對不起，是我當年做錯了。”
養母又抹了一次眼淚，搖頭：“我們盼望你成才，不理解你那時的行為，才會對你失望。小金說得對，你沒有令我們失望。”
應楓也哭了，伸手直接用袖子擦眼淚，兩人對坐一起哭。
直哭到養父買了菜回來，看不過去，才敲門把他們叫出去。
養母去廚房的水池裏洗臉，應楓到洗手間洗臉，他哭得臉都僵了，金澍用毛巾沾了水給他擦臉，再用幹毛巾給他把水都擦幹凈。擦幹後，金澍捧住他的臉，親他一口。
他才回過神，擡頭看金澍，低聲道：“剛剛跟阿姨說了很多，看到阿姨哭，有些難過，眼淚忍不住，我沒事的。”
“嗯。”金澍抱住他，安撫地拍他的後背。
“要把貝貝抱上來嗎？”
“好。”
金澍給阿姨打了電話，阿姨把貝貝抱上樓來。
養母哭了一場也有些尷尬，當年打人如今終於選擇原諒的養父其實也尷尬。金貝貝這個時候出現，饒是他們倆，眼睛也睜大了。
養父養母生孩子不順，領養應楓，年近四十才得一女，自然是很喜歡小孩子的。
更何況又是金貝貝這樣的小孩子，他一上來，見到養父養母便甜甜道：“爺爺好呀，奶奶好呀！”
甜得他們倆對視一眼，一時既想抱他，又想摸摸他的臉，還想給他拿糖吃，總之是忙得不知先做哪個好了。還是金貝貝主動撲到養母懷裏，喜得養母立時就笑了。金貝貝說著甜甜的話，趴在她肩膀上，朝應楓眨眼睛。
應楓也被他逗笑了。
難怪，金澍有時會說他是“壞孩子”。
這個壞當然不是指真壞。
而是金貝貝太可愛、太聰明了，太知道如何討人喜歡。
連上阿姨，晚上七個人一起熱熱鬧鬧地吃了飯。有金貝貝在其中，養父養母話都多了不少，甚至開口留他們在家住一晚。
應楓本想拒絕，倒是金澍直接應了下來。
應楓詫異看他，他拉了拉應楓的手。
後來趁金澍去房間內接電話，應楓趕緊跟進去，打完電話後，他急急道：“你不用為我這樣啊！不用留下來住的，床太小了，我們直接回家好了。”
“沒關系。”
“還是回去吧。”應楓雖然也想留下來多待一天，畢竟多年沒有回來。但是金澍不可能去住酒店的，家中他臥室內的床是單人床，金澍睡得肯定不舒服。
“多待一天，明天我們去看看你爺爺。”
“……”
金澍揪揪他的臉，朝他一笑，走出臥室繼續和養父養母他們聊天。
應楓獨自留在房中，心中又滿得說不出話，他沒想到金澍連這個都記得。
晚上，阿姨出去住酒店，他們一家三口留在家裏睡覺。
金貝貝興奮地在楓楓爸爸小時候睡過的床上蹦了好一會兒，乖乖躺下來聽應楓講故事。床靠墻擺放，貝貝貼墻睡，應楓睡中間，金澍睡在最外側。故事還沒講完，貝貝便漸漸睡著，睡成可愛的小金豬。睡沈後，應楓不再講故事，而是靜悄悄地轉身，與金澍臉貼臉。
他伸手抱住金澍，往金澍懷中又靠了靠。
他輕聲道：“老公。”
“嗯？”
“我好愛你啊。”
金澍輕聲笑。
應老師原本是想說“謝謝”，謝謝金澍圓他八年的夢，謝謝金澍給他勇氣回家，謝謝金澍陪他躺在他小時候的床上，謝謝……有很多很多。
多到謝不完，而他們之間，早就無需“謝謝”兩個字。
除了“謝謝”之外，最想說什麽？
說完此刻最想說的話，表白完，應楓便在金澍懷中甜甜睡著。
忐忑漂浮八年的部分難言心情，終於穩穩落回平靜海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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